叶圣陶:学习古文,不得不知道的几个方面

网络      发布日期: 2022-08-19


 

国文课里读到文言,就得作一番讲解的功夫。或者由同学试讲,由教师和其他同学给他订正(讲得全对,当然无须订上):或者径由教师讲解,同学们只需坐在那儿听。两种方法比较起来,自然前一种来得好。因为让同学们试讲和订正,同学们先做一番揣摩的功夫,可以增进阅读的能力。坐在那儿听固然很省事,不大费什么心思,可是平时自己阅读没有教师在旁边,就不免要感到无可依傍了。

不妨想一想,为什么要讲解?回答是:因为文言与咱们的口语不一样。

像有一派心理学者所说,思想的根据是语言,脱离语言就无从思想。就咱们的经验来考察,这种说法大概是不错的。咱们坐在那儿闷声不响,心里在想心思,转念头,的确是在说一串不出声的语言--朦胧的思想是不清不楚的语言,清澈的思想是有条有理的语言。咱们心里也有不思不想的时候,那就是心里不说话的时候。思想所根据的语言当然是从小学会的最熟习的口语。现在咱们想心思,转念头,都是在说一串不出声的口语。这也是作文该写口语的一个理由。心里怎样想就怎样写出来,当然最为亲切,不但达意,而且传神传情。

依此推想,古来人思想所根据的是他们当时的口语,写下来就是现在咱们所谓文言。咱们说古来人,包括不同时代的人。时代不同,语言也有差异。所以文言这个名词实在包含着多种的语言。还有须知道的,古来人虽然根据他们当时的口语来思想,待写下来的时候,为了书写的方便,把他们的口语简缩了,这是很寻常的事情:因而文言与他们的口语多少有些出入。还有,后一时代的人也可以学习前一时代的语言,用前一时代的语言来写文章,或者参用一些前一时代的语言来写文章(其实就是根据前一时代的语言来思想),而且不限于前一时代,尽可以伸展到以前若干时代;因而某一时代的文言大都不纯粹是某一时代的语言,往往是若干时代的语言的混合体。还有,文言中间也有并非任何时代的口语,而是一种人工的语言,例如骈体文。骈体文各句的字数那么整齐,通体全是对偶,又要顾到声音的平仄:哪一时代的人口头曾经说过那样的话?的确,没有一个时代的人口头曾经说过那样的话,那是一种人工的语言。用骈体文来写作的人,他平时的思想当然也根据他当时的口语,但是他要作骈体文的时候,就得把他的思想加一道转化的功夫,转化为根据那种人工的语言来思想,这才写得成他的骈体文:或者他对干那种人工的语言非常熟习了,像对干他当时的口语一样,因而也不需要什么转化的功夫,他要写骈体文就可以自然而然地根据那种人工的语言来思想。(这种经验咱们也有的。咱们写现代文,自然是根据咱们的口语来思想。但是咱们也可以写文言;在初学的时候,是加一道转化的功夫,转化为根据文言来思想;到了熟习的时候,要写文言就径自根据文言来思想了。岂但本国文字,咱们还可以写外国文呢;在初学的时候,是加一道转化的功夫,转化为根据外国语来思想:到了熟习的时候,要写外国文就径自根据外国语来思想了。)

写作的方面且不多说,这一回单说理解的方面--理解文言的方面。咱们是根据现代的语言来思想的,而文言是根据以前若干时代的混合语言来思想的(咱们的语言里当然也混合着以前若干时代的语言:但是以前语言里的若干部分,咱们的语言里不用了,这是减;以前语言里所没有的部分,咱们的语言里却产生出来了,这是加;一减一加,这就成为与以前语言不一样的现代语言。),这其间就有了距离。咱们要彻底地理解文言,须做到与那些文言的作者一样,能够根据文言来思想。凡是能够通畅地阅读文言的人都已达到了这个境界。他们在阅读文言的时候,抛开了从小学会的最熟悉的口语,仿佛那文言就是他们从小学会的最熟悉的语言,他们根据这个来领受作者所表达的一切。但是,初学文言的人就办不到这一层。他们还没有习惯根据文言来思想,对着根据文言来思想的文言,只觉得到处都是别扭似的。消除那些别扭须做一道转化的功夫。根据咱们的口语是怎么说的,根据文言就该怎么说,要一点一滴地问个清楚,搞个明白:反过来,自然也知道根据文言是怎么说的,根据咱们的口语就该怎么说。这就是转化的功夫。转化的功夫做到了家,口语与文言的距离消失了。遇见文言就可以根据文言来思想来理解,与平时根据口语来思想一样。其实这时候已经多熟习了一种语言(文言)了,正同熟习了一种外国语相仿。

那转化的功夫就是讲解。讲解其实就是翻译。不过就习惯说,翻译是指把外国语文化为本国语文,与讲解不一样。但是,现在学校里测验学生文言阅读的程度,往往选一段文言,让学生“翻译为口语”。这个“翻译”显然就是“讲解”。

作外国语文的翻译,须能够根据外国语来思想,理解他表达的是什么,然后在本国语言里挑选最切当的语言把他表达出来。无所谓“直译”与“意译”,翻译的正当途径就只有这么一条。文言的讲解也是如此。

 

前面谈文言的讲解,说了些抽象的话。下面举些具体的例子,继续谈文言的讲解。

一个字往往有几个意义。在从前,几个意义都有人用。到后来,某一个或某几个意义很少人用了,咱们姑目叫它作“僻义”。如果凭着常义去理解僻义,那必然发生误会。例如《诗·翻风·七月》中有“八月剥枣”的话,咱们现在常说剥花生、剥瓜子,好似正与“剥枣”同例。但是这个“剥”字并不同于剥花生剥瓜子的“剥”,这个“录”字是“占”的假借子,“占枣”是把枣树上结着的枣子打下来。又如《诗·小雅·渐渐之石》中有“月离于毕”的话,咱们现在说起来,“离”是离开,“月离于毕”是月亮离开了毕宿(星宿)。但是这个“离”字并不是离开,它的意义正与离开相反,是靠近。“月离于毕”是月亮行近了毕宿。屈原的《离骚》,《史记·屈原传》中解释道:“离骚者,犹离忧也。”这两个“离”字都不是离开,是遭遇,遭遇与靠近是可以相贯的。

文言中常不免有些僻义的字。倒不一定由干作者故意炫奇,要读者迷糊,大都还是他们熟习了那些僻义,思想中想到了那些字,就用出来了。咱们遇到那些字,若照常义去理解,结果是不理解。欲求理解,就得自己发现那些僻义,多找些例句来归纳,或者查字典,再不然就去请教人家。如果自己研究既怕麻烦,请教人家又嫌啰唆,不理解的亏还是自己吃的。

文言中有些词语与现在说法不同。如“犊”字,咱们说“小牛”,“与某某书”的“书”字,咱们说“信”或“书信”。这只要随时随字留意,明白某字现在该怎么说,从而熟习那些字,直到不用想现在该怎么说,看下去自然了悟。又如从前人文中常用“髫龀”,寻求字义,“髫”是小儿垂髻,“龀”是小儿毁齿。可是咱们遇见“髡龀之年”四个字,如果死讲作“垂头垂毁牙齿的年纪”,这就别扭了。咱们思想中从来没有这么个想法,口头上也从来没有这么个说法。咱们应该知道这四个字只是说幼年时候,也就七八岁光景。从前人说“髫龀之年”,正同咱们说“七八岁光景”一样。“昙”字“龀”字什么意义固然要问个明白,可是对于“髫龀之年”还得作整个的理解,不必垂头髻啊毁牙齿啊什么的。

又如“倚闾之情”,如果死讲作“倚靠着里门的心情”,简直不成话。“愿共赏析”讲作“愿意跟您一同欣赏分析”,“颇费推敲”讲作“着实要花一番考虑”,话是成一句话,可是不够透彻。原来“倚闾”“赏析”“推敲”都是有来历的。“倚闾”出于王孙贾的母亲口里,她说儿子不回家,她就“倚闾而望”。(《战国策·齐六》)“常析”是简约陶渊明的两句诗组成的,那两句诗是“奇文共欣赏,疑义相与析。”(《移居》)“推敲”是韩愈和贾岛的故事,他们两个共同考虑一句诗中的一个字,用“推”好还是“敲”好。下笔的人知道这些来历,他们写“倚闾之情”,先记起王孙贾的母亲的话,就用这四个字来表达望儿心切的意思。他们写“愿共赏析”,先记起陶渊明那两句诗,所以“赏析”两个字中特别含着欣赏文章解析文章的意思。他们写“颇费推敲”,先记起韩愈和贾岛的故事,所以用“推敲”两个字虽不一定说作诗,可特别含着认真考虑反复考虑的意思。咱们遇见这些语句,当然也得知道“倚闾”“赏析”“推敲”的来历,才可以不发生误会、理解得透彻。这样的语句,文言中非常多。“不求甚解”,固然也可以对付过去。可是,如果要不发生误会、理解得透彻,就必须探求来历。最简捷的办法是勤查辞书。

文言中的单音词,咱们现在多数说成复音词。咱们看起来,单音词含混,复音词明确。在理解文言的当儿,得弄清楚文中的这个单音词等于现在的哪个复音词,待习惯成自然,就能够凭单音词理解,不至于含混。嬖如一个“神”字,“祭神如神在”的“神”,咱们现在说“神道”:“神品”的“神”,咱们现在说“神妙”:“神与古会”的“神”,咱们现在说“精神”;“了不惊愕,其神自若”的“神”,咱们现在说“神态”。初学的时候必须逐个逐个对译,以求理解得明确,而同时,目的在养成习惯,达到单看上下文就知道是哪个“神”字的境界。

文言语句中各部分的次序,有的和现在的口语一致,有的不一致。所谓一致,就是文言怎么排列,现在的口语也怎么排列。譬如“喜食草实”是文言句,咱们现在说起来就是“喜欢吃草的籽儿”,排列的次序彼此相同,不过把“喜”说成“喜欢”,“食”说成“吃”,“草实”说成“草的籽儿”罢了。在这一类古今次序相同的语句里,有一点可以注意的,就是文言常有略去的部分,须由读者意会,按现在的说法说起来,那略去的部分往往必须说出。譬如《礼记·檀弓》“苛政猛干虎”那一节中,那妇人说明了公公、丈夫、儿子都被虎害了,孔子就问她:“何为不去也?”妇人回答说:“无苛政。”这在咱们说起来,就得说:“这儿没有苛酷的政治。”《檀弓》的原文可没有相当于“这儿”的词语,须意会才能辨出。

所谓不一致,就是语法的不一致,文言的语法是这样,现在口语的语法却另是一样。这须得两两比较,求得贴切的讲解,最后目的还在习惯那些文言的语法。譬如文言“糊之以漆纸”也可以作“以漆纸糊之”,“覆之以布”也可以作“以布覆之”,现在口语却只说“用漆纸糊上它”“用布盖着它”(次序与“以漆纸糊之”“以布覆之”相同),若照“糊之以漆纸”“覆之以布”的次序说成“糊上它用漆纸”“盖着它用布”,就不成话。又如文言“子何好?”“子何能?”现在口语说成“您喜欢什么?”“您会干什么?”,“何好”与“喜欢什么”,“何能”与“会干什么”,次序刚好颠倒。文言“吾不之惧”“吾未之信”,现在口语说成“我不怕他”“我没有相信这个”,“之惧”与“怕他”,“之信”与“相信这个”,次序也刚好颠倒。这些都属干语法研究的范围。研究了语法就知道通则,无论文言或现在的口语,这样说才合干约定俗成的通则,不这样说就违背了通则。熟习了种种通则,听人家的话,读人家的文章,自然不至于错解误会。自己发表些什么,或者用口,或者用笔,也可以正确精当,没有毛病。

选自叶圣陶《学会读书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