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
江苏省靖江高级中学高三 严心悦
今天落得好大雪。
走出编辑部,已经八点多钟了。我裹紧笨拙的自产热羽绒服,被卷进涌动的人潮。人们行色匆匆,不知要往哪儿去。红字符、红春联、红灯笼,齐刷刷拦满了一路。近处的雪片也被映红了,翻飞着像零落的火星子。
原来,今天已是除夕了。
再往前走一段路,就斜进一个旧胡同里。麻婶还在守着她的烧饼摊,往年这时候我都会带几个回去,可今天,我故意走开了,她好像有些失落。隔壁就是个杂货店,听人说,那儿的冰镇啤酒很好,我素未买过,但今儿破了例。
我向着家的方向,走在风雪里。
不知怎地,我觉得今日不同寻常。
爸给我开了门,门内涌出暖黄的灯光,仿佛一子就能融化疲惫的冰雪。他乐呵呵地接过我拎着的啤酒,“又赶稿啦,回来这么晚,你妈还等你回来再把菜下锅呢。”我笑着把鞋换下,耸了耸肩,表示无奈。厨房里锅子铲子叮当作响,一股十三香姜末辣椒面儿的气味扑进鼻腔。妈一会弯腰看看火候,一会儿又去切冷菜装盘,忙得一身烟味,两手油腥。
“妈,我回来啦!”“哎呦,你也真是的,年夜饭都不放心上,难道就我和你爸开桌不成?来,快尝尝新做的冷切酱肉,可香……”
“名名啊,快来瞅瞅这电视咋了,咋开不出声儿呢这……”爸穿着我给他新买的绒毛衣,架着老花镜,跟电视边上看说明书呢——他本就不常看电视,除了春晚。我给他开了双声道,又调到中央台,爸像个小孩一样静静地看我做完这一切。
“你姑妈,今年又不来一起吃年夜饭。”“我知道,她老人家不是去马来西亚陪孩子了么。”爸近来变得很瘦,缩在沙发里,垂着头看电视。我不知该怎么安慰他,我只能说:“姑妈跟我说过,她过得很好的,那里连冬天都暖和的,哥哥还经常陪她看海……”
后来,我们三个人互祝了新年快乐,吃年夜饭,看春晚里相声演员打趣,我们就这样,度过团圆的除夕。
爸妈睡去了,屋子里突然陷入死寂。我把自己关进房间,没去开灯,黑魆魆的。我放了一张几世纪前的老碟片,是部外国的黑百默片。又开了杂货店里买的啤酒,一个人自斟自饮。电影闪烁不定的光照得房里忽明忽暗。
窗外,大雪在岑寂里肆意飞旋,一种诡谧感像是夜的兽,伸着舌头舐过这世界的每个角落。我盯着白茫茫的雪地,突然想起久远的古老童话里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和她点燃的火柴。孤身一人,如果她在现在这个世界,该会更孤独吧……
我歪在床上,拔通了姑妈的电话。“喂,名名,春节好!姑妈在这过得很好,这里连冬天都是暖的,你哥待会还要带我去看海呢,先挂——嘶——咔咔——”我惊恐地弹了起来,姑妈的声音在扭曲、变声,像是操纵失误的无线电波,传出骇人的噪音。“姑妈!姑妈你怎么了!”我的头突然开始剧痛,一瞬间,天花板在变形,融化,重塑……像兽的獠牙。
姑妈的声音、妈的酱牛肉、爸的新毛衣、卖火柴的小女孩……无数的片段闪掠而过,像是一阵电流传遍全身,我惊坐而起。
我记起了一切。或者说,记起了不该记起的一切。
这是2359年除夕,在这个世纪的中时代,人们突然很怀念三世纪前的世界版图,于是纷纷模仿重现三世纪前的生活图景。而今天,是我的SEC脑部记忆芯片续航期。SEC芯片是一种帮人选择消除记忆的限时芯片,如在续航期记忆重现后三小时不重置,记忆将永久保留。
我一口气喝完所有的啤酒,我记得在橱的顶部有保险箱的钥匙,那里,有我父母和姑妈的遗照。他们,是我最爱的人。我消除了他们去世的所有记忆,而电话的声音,只不过是我设置的编程。我慢慢地,抚过相片上的灰尘和刚滴落的泪。
我在黑暗中默默推开父母的房门,此前我从未有这个举动。我看见他们坐得笔直,一动不动,双目直瞪,而背部,接着传感电源。他们是AIS9.0,高级仿真机器人,可延续逝者的全部记忆、性格,可与生命体对话。
我感觉我的身子变得特别重,重到双腿再也无法承受。我蜷在门的角落,AIS忘了拉上窗帘,它们就像坐在雪里,黑暗笼罩了它们,也笼罩了我。
一遍遍抚过相片,我看着照片里的父母出神,他们笑得很安恬,我盈着泪想给他们一个同样的微笑,可是不能……
我突然知道,也许这个世界可以变得几乎无所不能,可它改变不了自然界的真理和人类永久的孤独。
恍惚间,我看见卖火柴的小女孩在我对面,披着层单衣。
我们都抱膝而坐,在雪地里。
她为我划亮了一根火柴。